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傅山与狂草
 
2006-05-01 鸿武书画网
 
     
 
楷草书自书诗卷

  明朝后期,政治腐败,文化却较为发达。有人把这个时间称做是中国的文艺复兴时期。我同意这个说法。外国人也说过类似的话,“鲁本斯(一五七七—一六四O)和伦勃朗(一六O六—一六六九)他们在欧洲的最西端,用油画颜料创作的绘画作品,在精神和题材上同当时一些最有趣的中国画出奇的相似,而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可能的联系和渊源关系。这种平行的发展,可能是由于双方社会有种难以解释的相似情况所致”。(韦尔斯著《世界史纲》八三六页)。

  中国人写文章喜欢引用外国人话,我们还可以把冯梦龙、汤显祖等等名字摆出来,同当时欧洲文艺复兴的名字相比较,便会发现许多更有趣的情况。他们之间不似相似,而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。这种情况足以引导我们进入深层的思考,使我们猛醒。这时候我们会看到,与西欧相比,所不同的是中国的文艺复兴是被统治者的屠刀镇压下去了,留下来的只是一个苦不堪言的血腥的梦。

  清兵入关后,出现了一个全民族无条件投降的局面。当时是“生降死不降,男降女水降,妓降优不降”(见马叙伦著《读书续记》卷一)。生降是服装发式变为旗装,死不降是死后入殓可以着明朝服装。男降指剃发,女不降指可以缠足。妓降是妓女必须旗装,优不降是唱戏的在舞台上可以着明朝的服装,即戏装。清兵所到之处,强令剃发。叫做“留头不留发,留发不留头”。据说旧时剃头挑子上的木竿,就是用来挂人头示众的。

  这情形很是悲惨的,这就是一般所说的亡国。时至上世纪八十年代,还有一位书法家说,你们不要宣传傅山了,有碍民族团结。在我看来,这种奇谈怪论比上述“留发不留头”等等更加可怕。仔细想来,统治者的屠刀不仅镇压了中国的文艺复兴,同时也铲毁了可以产生狂草的园地。

  我们研究一个历史人物或说某一个性的时候,总要寻找造成它的历史条件和社会根源。其实,任何一种社会的和历史的条件,都可以造就出多种多样以至数之不尽的个性,只有在严酷的历史关头,丰富而多变的个性,才会忽然变为简单的容易理解的事物。在明清之际的士君子阶级,也就是知识分子们,只有两条路可走:一条是被杀,壮烈牺牲;再一条就是承认眼前的现实,也就是屈服。被杀的很多,屈服的更多。

  傅山究竟与众不同,他没有被杀,也没有屈服。他年轻时,侠肝义胆仗义执言,敢于同阉党爪做斗争,人称“义士”。后来刻苦读书,立志报效国家。他既痛恨当时的政治腐败,又反对张献忠李自成杀人如麻的所谓农民暴动。李自成攻打太原,傅山是守将聘请的军前赞画。太原失守,他负母逃进寿阳山中。不久,李自成兵败如山倒,清兵入关进占太原,他听说剃发令下,便进了寿阳五峰山龙池观,拜全真道的北方道长还阳真人郭静中为师,当了道士。这理由很简单,当了道士,就不用剃发了。

  在傅山看来,人民服装发式一变,国已不国,已经亡国,自己就成了外国侨民了,搬家到东黄水,就号侨黄。搬家在松庄,就号松侨。或直接写作侨山。他当的是道士,住的是佛寺,研读的却是儒家的经典。他四处奔走呼号,以反清复明为已任。顺治六年大同总兵姜壤暴动,太原西山一带数县农民组成“交山军”予以响应。傅山的两个同学王如金、薛宗周也在其中。

  “交山军”进军太原,在晋祠与清兵交战,苦战数日,王薛二人兵败身死。傅山作《汾二子传》痛悼他们。他说,“二子果先我赴义……往者不悔,来者不豫,何哉,我乃今愧二子。”顺治十一年,傅山因河南宋谦一案牵连人狱。据载,宋谦是南明任命的北方总兵,其称傅山也接受了南明的“扎子”,即任命书。傅山平日穿红色道袍,人称“朱衣道人”,此案后人就写作“甲午朱衣道人案”。

  全祖望在《阳曲傅青主先生事略》中说,“先生入狱,抗词不屈,绝食九日,几死。”并说,“门入出奇计救之生还”。营救傅山的人,据丁宝铨所编年谱中说,有尚书龚定孳、都堂孙茂兰、巡抚陈应泰、司理魏一鳌、太原知府边大绶及幕僚纪映钟等等,都是掌权的汉官,是朋友,却不是“门人”。有的研究家一定要搞清当时他们出了什么“奇计”。如果搞不清,就是没有这回事,试想,就是当时上述这些“朋友”的至亲好在能打听出来他们捣了什么鬼吗?更何况三百多年以后的我辈。

  我们研究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,只应该看他们的基本事实,这就是傅山究竟有罪没有。如果他没罪,就用不着决心一死;如果他没罪,就用不着救他;如果他没罪,他母亲就不会说,“道人儿(指傅山)被系乃自然之事,即死亦兮,不必救他,若果相念,请救眉出狱,得延傅氏香火,足矣。”(见《年谱》)既然真的有罪,那就必有“奇计”在其中,至于细节则无须细问了。傅山出狱后作诗曰:“病还山寺可,生出狱门羞。有头朝老母,无面对神州。”多年后又作诗曰:“甲午朱衣系,自分处士殉。死之有遗恨,不死亦羞涩”。这才是他的行状,他的心境,他的个性。

  傅山出狱后仍不死心,曾到南方一游,想了解南明抗清的情势。情势不能令人乐观,回来路过连云港,住在连云港附近的倒座崖,有一件草书作品留下来。我认为这是傅山狂草的代表作,标题《东海倒座崖》(《霜红龛集》卷三)。这是一首五古:“关窗出海云,布被裹秋皓。夜半潮声来,鳌抃郁州倒。一灯续日月,不寐照烦恼。佛事冯血性,望望田横岛。不生不死间,如何为怀抱。”日月等于明,清朝的文字狱非常厉害,多年后写此墨迹时,他为了不惹麻烦,把这一联删掉了。“烦恼”也是当年南游归来时的烦恼,后来也不想再提起了。墨迹“冯”作“要”,“望望”作“此近”。

  丁氏年谱将此诗录于顺治十六年,五十三岁,罗振玉按,“知先生是时归当属望于东海也。”其书写之时,当在此后许多年。清初,以反清复明为己任的志士们,后来见天下事已不可为,都陆续隐去。傅山自然也不例外。傅山自此次南游归来,隐居太原府西山之崛围山。据驰之诚说,“闭门读书,二十年不见生客。”据傅山自己说,其间曾有多年不作书法创作。我猜想可能是肩肘炎,又称五十肩。细审其风格,可见此件当在七十岁左右所书。

  傅山书法,初学赵董,明亡以后专攻鲁公,其后却直取魏晋。观此件风格,不但没有赵董的痕迹,甚至鲁公的痕迹也很少了,其笔法、墨法,已经非常老到,非常精彩,非常耐人寻味了。原件八尺有余,瞻之仰之,令人感到振奋。社会事物有正反合的过程,人的经历也往往有此过程,书法创作也是如此。虽然具体内容各不相同,过程则是相似的。

  傅山最初学赵董,在他的经历中这就成了“正”,后来不满于赵董,改学颜体,这就成了“反”,再后直学魏晋,逆流而上,直入渊薮,这就是所谓的“合”了。傅山说:“楷书不知篆隶之变,任写到妙处,终是俗格。”草书自然更是如此。草书来源于大篆,取法于隶书,不入此境,决不能得其奥妙。明乎此,方可言脱俗。《东海倒座崖》恰好证实了傅山的这一论点。对那些一直没有进入“合”的,甚至都还没有进入“反”的人,怎么能同他们深谈此道呢?这就是所谓的境界。

  傅山一生,也有三个阶段。年轻时(三十八岁前)忠于明王朝,明亡后以反清复明为己任,入狱,被拷打。绝食,出狱后又去南方,一直到五十三岁这个时间,共十五年左右。后来遁入山林,苦读诗书,这就是他自己所说的“研经以待”。他研读儒家的经典,颇有所得,深信中华民族、中国文化不会灭亡。他愿做“老臂荒鸡”,唤醒后辈子孙,坚守华夏民族的传统文化。起个别号曰公之它。它也者,可以攻玉的它山之石也。

  石道人也是此意。公也者,无私之谓也。他说,“读书洒脱一番,长进一番”,“不惟不许今人瞒过,并不许古人瞒过。”这些精辟的教导,永远都会启迪着后人。若论读书与书法的关系,我们可以说,天下读书人不一定都长于书法,而长于书法的却无一不是善于读书的人。现在太原崛围山上多福寺的大殿前廊里立着一通碑,上写“傅山主读书处”。我猜想此碑当初是多福寺南边不远的青羊庵里的。

  傅山曾别号“青羊庵主”,那才是他二十年不见生客的读书处。后人为纪念他立了此碑,后来青羊庵被焚毁,人们才将此碑移到这里。这后世立碑的人们,也都是有见识的人,不给先生立修行碑,不写炼丹处,倒写个意思平常而意味深远的“读书处”。大哉!高哉!别有天地者也。读书,读书,除了读书还有什么事情可做。傅山学过赵孟頫,明亡以后,因为厌恶投降满清的文人,兼及赵孟頫,把赵孟頫骂得体无完肤,而到了晚年又反回来,赞美赵孟頫。

  他有一首诗《秉烛》:“秉烛起长叹,奇人想断殇。赵厮真足异,管婢亦非常。醉岂酒犹酒,老来狂更狂。斫轮余一笔,何处发文章。”(《霜红龛集》卷九)《庄子》说,“是以臣七十而老斫轮。”人不到七十,不敢自称斫轮。由此可知,傅山此诗是七十以后所作。赵厮指赵孟頫,管婢指赵夫人管仲姬。到了这个年龄,当他心境平和时,才看清了自己曾经痛骂过的赵孟頫,实际上是不可企及的。

  傅山个性强,爱喝酒,爱骂人,见了凡人不理,不耐烦,尤其不耐俗。他的诗中“老来狂更狂”是绝对真实的自我写照。他瞧不起人,所以他得罪了人自己却不知道怎么得罪的。他的医道极高,笔记小说里写着,山西有一个在北京做买卖的人,大脑中得了不治之症,医生们说不出一年,劝他回家处理身后之事。隔了一年多,他又回到北京,北京的医生吃了一惊,一说是山西的叫傅青主的先生给治的,他们简直大惊失色。然而,因为先生不耐烦,见不得俗人,找他看病很难。遇到疑难大症,只有找傅山才有希望。

  打听到傅山先生今天下午来某家喝茶,人们就让这病人穿上破烂衣裳,躺在这家人附近的墙根,不住地呻吟着。傅山过来,问同行的人:“这是什么人?”“一个外一来的可怜人,买卖赔了本,又身患绝症。听说本是好人家,知书识礼……不过,完了,没指望了。人生在世,不过如此呀”,话还说完,傅山说道,“把他抬进来,我给他诊诊脉。”谁知药到病除。

  傅山在世时,人们把他当圣人,死后人们把当神仙。说到写字,傅山不给为人不正的人写字。据说有个和尚为人不正,想得到傅山的字,托一个傅山的朋友,假说给别人写字,傅山就写了。后来听说那和尚挂着这条字,傅山一怒之下就跟那朋友断了交。这虽然是传说,我却深信不疑。特别是草书,心中不可有丝毫芥蒂,否则绝对写不好。

  你可以用各种书体应酬人,狂草绝不是应酬人的东西。据说有一位朋友想请傅山写字,傅山推托不过,说:“看今年八月十五怎么样吧,若有月亮,就能写,若没有月亮,那就写不成。光有月亮还不行,还得有酒肉,还不能人多,只寡人一位……”他的条件如此苛刻,自然写字不多。据说智永禅师,仅千字文就写了八百通,到如今传下来的不过两件。据说赵孟頫写字,多快好省,所以相对来说,传下来的也多。

  前面我们说,傅山的书作较少,赝品较多。有人对我说,“你所指做赝品的,不一定都是赝品,也许只是次品。”我同意。然而我又想,次品是怎么产生的?如果是技术水平低下,那就是赝品。如果是情绪不正常,那就是次品。柳公权说,“心正则笔正”。我们可以直截了当地把这个“心”字解释为情绪。如果解释为“心术”,这就不可捉摸了。而狂草,完全靠情绪。什么情绪是狂草所要求的最佳情绪呢?这就是愤怒。当然愤怒也是多种多样的,蛙也有怒,牛也有怒,水有怒涛,花有怒放,流氓无赖也有恼羞成怒……在这里请千万不要忘记原则,是“温柔敦厚”。

  恩格斯说,“激愤创造了诗人。”(《反杜林论》)没有愤怒是不行的,而能开花结果的愤怒只是正人君子的愤怒,忠臣孝子英雄烈士的愤怒,这是一种大公无私的愤怒,它本质上是一种政治的觉醒,民族的觉醒,大众的觉醒,是庄子所谓的“有大梦方有大觉”的伟大的觉醒。这么说,越说越抽象,不好把握。

  换一个说法,从有名利的有所为的艺术,到无名利的为艺术而艺术有境界,然后,连为艺术而艺术也忘了,都抛弃了,只剩了自我的个性的自然流露。狂草绝不是为名利的东西,它甚至也不是为欣赏而创造的,它只是为了一种表现,为了自己,为了痛快,为了发泄,为了让人讨厌,为了不知何谓而为之……王铎是明朝南京的礼部尚书,后来是清初北京的礼部尚书,他不敢让人讨厌……

  傅山则不然,他只是明朝的廪生,清初的道士,自称方外,自称侨民,自称野人,他放浪不羁,豪迈自适,东枉西逛,不管不顾,说话不顾圣贤,做事不近人性,他怕什么?他怕没人讨厌他!王铎的草书非常美,可以说非常典雅,无人可及,非常值得学习。傅山的狂草非常难看,非常独特,那种狂放似乎大大超过了王铎。不过,不能学,不可学,也不敢学,那不是学来的,那是生就的。

  有人对我说,“我知道,你是学傅山的。”我只能唯唯否否而已。傅山的“四宁四毋”的书法理论,后世奉为经典。“宁拙毋巧,宁丑毋媚,宁支离毋轻猾,宁真率毋安排。”即如在下,一生都在巧、媚、轻、猾、安排中度过,这种毛病根深蒂固深入骨髓,怎么能学傅山呢?怎么学得了呢?像我辈一生都是夹着尾巴做人,那夹着的尾巴能最后变为无有吗?这就是气质问题了。扬雄说,“砻诸错诸,质在其中。”(《法言》)在儒家看来,人的气质是可以改变的。

  朱熹说,“读书可以变化气质。”(《语卷》)就算气质是能够变化的,又能怎么样。时代赋予我们的东西,远比读书给予我们的要多得多。我们即使能抗拒一切,我们能抗拒自己的尾巴吗?我们只能夹着它,我们能吃掉它吗?

  前面说,明末可以算做中国的文艺复兴时期,而傅山算得是这一运动中的众多猛将之一。这个运动是永远的被镇压下去了。中国落后于西欧,就是从这里开始的。统治者的屠刀,直杀得整个士林鸦雀无声为止。历史上失掉的东西,永远不会重来。“文革”开始,陈伯达说,这就是文艺复兴运动。一句屁话,随风飘散,值得什么。从徐渭到石涛、八大,中暗到王铎、傅山等等,等等。这个运动是永远的过去了吗。从徐渭到石涛、八大,他们各人都演出了各自的悲剧。虽然各不相同,但都是悲剧。狂草不能顺利发展,正是这个悲剧的一种标帜。

  正是这种独特的历史北京和王铎傅山他们的独特的个性,创造了连绵大草的新高峰。他们的成就,后人望尘莫及。整个士林雅雀无声之后,狂草在不知不觉之间也不见踪影。这是多么耐人寻味呀!傅山说,“作字先做人,人奇字自古”。我们喜欢狂草,我们呼唤狂草,我们盼望产生狂草,我们呼唤狂草,我们盼望产生狂草的大家,然而我们却无法产生出一个奇特的个性来。这是为什么?写到这里,只能兴一浩叹,还能说什么呢?

  来源:世艺网

行草书七言诗轴
 
    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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